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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一线城市发生了一起校园欺凌事件,视频在网上疯传2018年6月,某一线城市发生了一起校园欺凌事件,视频在网上疯传—— 一个穿着粉红校服的女孩被好几个人不停地推搡、扇耳光,最后被要求跪着道歉。当女孩抽噎着说出“对不起”之后,围着她的其他人大声哄笑起来,让她“响一点”、“多说几遍”,随后,又有人一脚把跪着的女孩踢翻在地。 欺凌者染着不同颜色的头发,穿着松松大大的衣服,一副“社会少女”的形象。办案的警察说,她们根据各自的发色,自诩为“红绿灯组合”。 处理这种案件一直让办案人员十分头疼——按照《刑法》规定,未满14周岁的(犯罪嫌疑人)完全不负刑事责任;已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的,除了犯故意杀人、强奸、贩毒、放火等8种严重罪行,否则不负刑事责任;16周岁以上才算有了完全刑事责任能力,但如果是未成年人,还是应当从轻或减轻处罚。事后调查显示,欺凌者也都是初中生,的确很难获得什么实质性的处罚。 近年来,类似的事件不断引起争论。在这个欺凌的视频下,评论同样一边倒地要求严厉惩罚这样的“小流氓”。 时值当地检察院探索建立罪错未成年人“保护处分”制度——即该保护的保护,该处分的处分,根据具体情况分级处置——欺凌者一共6人,3名满16周岁的,以涉嫌寻衅滋事罪移送起诉,最终法院对2名判处一年以内有期徒刑,1名缓刑;3名未满16岁的被送去了专门的观护教育基地,进行行为矫正。 2019年7月初,我来到当地,本想见见“红绿灯组合”,但却不太顺利——被判刑的几人服刑完毕,办案人员不掌握行踪。我试图联系几个家长,有人说孩子回老家了,有人抗拒媒体再度跟进。 “不过,我们这儿最近又发现一个类似的欺凌同学的组合,要不你见见?”一名办案人员建议。 1 见到女孩们的最初场景,后来一直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。如今想来,仍然感觉有些魔幻—— 夏天,三个女生穿着同款宽大红色T恤和过膝的牛仔裤短裤,摆弄着十字绣的手臂上下动着,裸露的手臂和小腿露出了部分文身。老师介绍,这是一堂手工课,是为了“让孩子们静下心来”。 那时候,三个人正在一所专门学校接受训诫。这里原本是一所工读学校,如今改了名,接受司法机关不定期送来的涉案未成年人。几年前我曾来过这里,当时见的是几个七八岁的女孩,她们被亲生父母“出租”给别人,到大城市里偷手机。 三人涉案的欺凌事件发生在2019年6月,与一年前的“红绿灯组合”来自同一所中学,言谈举止相似,穿着打扮相似,甚至连发色也是同样的红绿黄……“因为上次的视频传播,她们都知道会有严重后果,所以这次特意选在封闭的房间”,办案民警告诉我,这一次,欺凌者们没有拍摄任何视频,根据警方事后分析,几个女孩是想达到打人的目的,但又不想把事情闹大。 事发后,受害者报了警。受害人出生于2006年,被鉴定出一处轻微伤,没达到刑事立案标准(刑事立案要求两处轻微伤或轻伤及以上)。即使伤情够标准,三个打人的女孩出生于2004年,未满16周岁,也无法被追究刑事责任。 如果不是有“保护处分”制度,几个欺凌者很可能被批评教育两句就完了。但有了这个制度,经过评估,三人最终送来专门学校接受训诫。 三个女孩进入专门学校接受训诫前的“入学照”,当时头发已经被强制要求染回了黑色,手部文身明显。(作者供图) 小凌是我交谈的第一个女孩,也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。 我必须肤浅地承认这和长相有关。她很清秀,皮肤白、个子高,四肢修长,表达流畅生动,甚至有些手舞足蹈的。她经历了很多同龄人看来也许觉得天大的事儿,比如被退学、见警察,但语气一直不以为然,有些表述还挺戏谑,好几次甚至逗笑了一旁的老师。 比如我问她,“为什么会来这所学校?” 她就回答说,“我们打了个架。早上我在睡觉,我妈过来说警察来家里了,你快点起床。我说不要烦我,但我听声音不对劲,睁眼一看,两个警察在床头对着我笑。我去洗了一下脸,然后我就去了派出所,再就是这里,跟我的小姐妹一起。” 我问她小姐妹都叫什么名字,小凌轻快地说,“瘦瘦的那个叫小瑶,眼睛圆圆的是小萌。”说到“眼睛圆圆”,还拿手比划了下。 我问她为什么要打架,她的思维就发散了,“懊恼”地叹气——“好后悔啊。早知道当时打得狠一点。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久,天哪。” 被警察控制的第二天,小凌本该去参加中考的。在最初的视频资料里,能看到小凌走进询问室后毫不紧张,反而是一旁她的母亲手足无措,局促地跟警方说,“从来就没接触过这些,感觉很吓人。” 小凌一直嚼着口香糖,显得挺自在。她的小腿前后地晃,很快还把趿拉着的拖鞋脱了。 警方问话之前,小凌回头看了下电子屏,然后惊讶地大声问,“今天都14号了啊?”她母亲说,“对啊,明天考试。” 她再次确认,“明天中考啊?”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,嘟哝了句“好烦”,身体还配合地从凳子上瘫下去。 2 起初,对于打人的事情,三人一直不肯承认。 到派出所后,三个女孩的说法很一致——没有欺凌学妹,只是因为学妹把小萌的手机“屏幕弄碎了”,所以双方发生了点冲突,彼此推搡了几下。 而找小凌三人问话前,警察从受害者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是:受害者那天在学校操场见到小凌几人,随后被“约”到一个快捷酒店,进房间后,随即被质问为什么和某位男同学“走得近”,很快就被拽头发、打耳光、要求跪着道歉。 随后,警察还找到三人商议对策的聊天信息:群聊里,三人一致同意让小萌“咬定单挑”。 等到了派出所,三个女孩的口径果真很统一,谎话中带着天真。比如警方问小萌经过的时候,她的父亲几次插话—— “为什么要你咬定单挑?是不是她们说推到你身上?反正这个人爸爸残疾,不怎么管她了,让她去承担好了? “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把人家打得这么样?你这么厉害?你去武术学校练过? “人家赔钱我没有的,要多少钱我都赔不出来,你不要逞英雄。学习上英雄是厉害的,别的英雄都是假的。 “如果她腿打断了也说是你打断的吗?” 不管父亲说什么,小萌都是一脸委屈地说,“可事实就是这样啊,她们就没动手啊”。一直到最后,三人还是坚持原本的说法。 “早知道最终还是到这儿来,我们就不白费力气了。”小凌冲我眨眨眼。问话后,警方让小凌和小萌两个初三学生回校参加了中考。之后,将她们三人带来了专门学校。 最初让小萌背锅,主要就是想躲开训诫。 在女孩们的认知里,“欺凌学妹”是严重的,而“因为一件小事和学妹打架”听上去就轻得多了。小凌确实没注意已经临近中考,“顺其自然地打起来,然后顺其自然地进来了”。她们早就没有周几的概念,日常的学校生活离她们很远。 整个初三,小凌就没怎么去过学校。她说自己在外面有一个“大姐”,带坏了她们三个。说完她自己纠正,“也不是带坏,就是一起玩,然后就玩偏了”。 再往前倒,整个初二小凌也没好好上学。初三刚开学,“重新迈进学校没几天”,她觉得无聊,开始频繁旷课。正逢当地检察院和教育局联合开展“保护处分”,排查有不良行为习惯的未成年人,防微杜渐。当时小凌她们三个女生就因为旷课,被送到了这所专门学校,那次待了4个月。 我恍然大悟,“也就是说这次打架,是你们第二次‘进来’了?” 小凌笑着说“对”,又说就是因为之前在里面待过,所以想避免再来。说实在的,专门学校条件其实还不错,但毕竟是全封闭管理,要求早睡早起,且不能携带手机。而小凌她们要的是“自由”,习惯的也是日夜颠倒的生活。 那天,小凌她们三人在操场见到学妹,小萌提了一嘴,说不太喜欢这个人,“因为她很贱,不怎么灵光”。一合计,几个人去开了一间房,发短信让学妹来。等学妹真的来了,小凌说,她们几个眼神一对,就准备动手。 剪刀石头布,这也是她们的惯例。小萌赢了,她最先动手。她说自己力气不大,没占上风,双方都受了点伤,小凌和小瑶随后加入,变成三打一。“学妹脸肿了,嘴角出血,那我还摔了一跤,还磕到床了,也很痛啊。”小凌回忆起“战况”,还觉得挺委屈。 最后学妹报警了,三人还挺意外。小凌说,“因为我们也受伤了,虽然她伤得可能更重一点。” 小瑶说得更直接,“你报警了我就看不起你了,你还怎么在这个圈子里混啊?” 3 见过小凌之后的那个周末,我去了小凌家,屋子里最打眼的就是整箱的啤酒——至少四五箱——在那之前我给小凌的父亲打过电话,没说几句他就哭了,说自己成天借酒消愁,对工作压根打不起精神,到了周末更是“一人饮酒醉”到凌晨三四点。 小凌的父亲跟我说了很多,关于他眼里的女儿究竟是什么样子,甚至毫不避讳地给我看他和小凌的微信聊天记录。在微信里,他称呼女儿为“宝”。 父亲的讲述絮絮叨叨,无比真诚。与女儿小凌的对比,两个人关注点的差异一下就凸显了出来——这位父亲一直强调的,压根不在女儿的叙述范围里。此前小凌从没跟我说过,休学的那年初二,她是在新疆度过的。 小凌的父亲中年得女,对孩子有些溺爱。他在另一座离得不远的城市上班,每个周末回一次家,对小凌一直管束少、满足多。 “2017年9月,出事了。”小凌父亲回忆,之前都是妻子接送女儿上下学,那时小凌突然提出要自己办公交卡。他们后来才知道,小凌开始跟着一个高年级的同学“混”了。 “我记得很清楚,9月10号那一天,我坐着看电视,她妈在隔壁,她到一个同学家玩。九点钟给我打电话,说她晚上不回来了。我说不行,必须回来。我俩大吵一架,她还哭了。我很坚持,哪有小孩夜不归宿的……” 那天下着雨。大人们出门找小凌,在街上找到了她,和她后来密不可分的两个朋友一起。 几个女孩当初刚上初一,还能保持基本的循规蹈矩——哪怕是文身也会悄悄的,在一些特别不显眼的位置——小凌的第一个图案文在手腕,戴手表盖住。第二个图案大了些,她缠纱布。后来母亲问,她说是贴上去的。再后来也不隐藏了,就说是文的,“我妈骂了我几天,后来发现好像也没用”。学校发现后,要求小凌洗掉文身。“强制。洗的时候贼痛,我杀猪地叫。”小凌给我看手上的位置,“没洗好,留着印子不好看。我后来又文了一个盖上。” 再往后,小凌一步步试探,一步步越轨。 2018年6月,轰动全市的欺凌案件发生后,小凌的父亲有些害怕,问女儿是否知道。 “她说她当时就在现场,我的心脏就开始狂跳,我说完了完了。她还安慰我说,她在跟前,但不是一伙的,没有直接参与。我已经知道,事情开始走向很坏的地步……”是的,小凌当时已经在那个“圈子”里了。小凌说,那个“圈子”是几个高年级的学姐带着她们一起进入的,她们总是旷课、早退,经常出入娱乐场所。 很快小凌也惹了个不大不小的事。在学校里,她问一个女孩要300元“保护费”,还威胁说不给就扇耳光。没想到她选错了对象,女孩看着柔弱,却是练跆拳道的。小凌没要到钱,还被对方教训了,随后那位女孩报了警。 派出所把小凌带走,给小凌的父亲打电话。“(警察)告诉我,你女儿相当狂,又拍桌子又踢凳子的。我说我希望你们严肃处理她,我绝对支持。” 事已至此,小凌的老师建议,借此机会给孩子“换个环境”,于是小凌的父亲决定带她去新疆。当然,小凌十分不配合,“在路上闹,到了机场也闹,很多警察都来问怎么了。后来到了乌鲁木齐,有朋友带我们吃饭,在饭桌上她还用头撞墙。” 在新疆入学后,小凌很快成了“大姐大”。 小凌已经会化妆了,面容姣好,又是从“大城市”来的,一下课,甚至连高年级的学生都来围观,“把她捧得很高,人都有虚荣心。她就开始猖狂了。” 小凌的母亲一个人在新疆带孩子,她说,女儿变得很陌生,上课睡觉、下课抽烟,甚至出现不少暴力举动,“比如晚上她要出去,我不让,她就像个泼妇一样把我摁在床上,打我。吃饭吃到一半想出去,就用手拍玻璃桌,或者拿剪刀出来挥舞。” 小凌的母亲委屈地把手臂伸出来给我看,说有一次她想拉住要出门的小凌,被狠狠地拧了一下手,造成软组织挫伤,直到现在手腕处还异常地凸出一块。 但是小凌又并非完全不懂事。事后她会跟母亲道歉,说自己动手不对,“有次她还说,自己去算过命了,命挺好的,你以后就等着享福,我会孝顺你的。” 在新疆勉强撑够一个学期,校长告诉小凌的父亲,甭管当初是托了什么关系让小凌入学的,他们学校都不能再让小凌待着了。于是小凌母亲只能带着她再回来。小凌没理会来接机的父亲,直接在机场上了同学的车,“她说拜拜,我同学来给我接风”。 4 从那时起,小凌父亲彻底失去了对女儿的管控。 有时话说重了,小凌干脆连家也不回。回家后,小凌的父亲内心像有刀割,却也只能轻描淡写地说上几句。“她的举动、她的动作、她的口气,她偶尔回家身上的酒味烟味各种复杂的味。我都能想象出她在外的样子。” 2018年9月,小凌她们三个因为逃学被送到专门学校进行训诫的时候,小凌父亲真的“很高兴”,“因为她受到惩罚了,她4个月可以不在外面惹事、犯更大的错误了”。可4个月后女儿回家,规范了没几天,一切又和原来一样了。 这次欺凌学妹,小凌父亲希望司法机关能送女儿去少管所,“关她个一两年”。检察官告诉他得依法办案,他听说又是来专门学校,多少有些失望。 可小凌却告诉我,她年幼时的记忆里,父母总是吵架,这让她心生厌烦。有一阵子闹得凶,母亲还搬出去一阵子,“就是从那一段时间开始真正放飞自我,以前还是有所克制的。” 这个细节,小凌的父母并没有跟我说。可能他们觉得不重要,可能也只是夫妻生活漫长相处中逃不过的磕磕绊绊,但是真没想到,在小凌的回溯中,就是这件“小事”,成了她“放纵”的开始。 小凌说,之前她从来没有离家出走,顶多是玩晚了。但在父母闹矛盾、爷爷奶奶照顾她的那段时间里,她第一次离家出走。“后来我妈意识到我不对劲,就又搬回来了。” 也在那段时间里,小凌文了第二个图案,那个在我看来张牙舞爪的图案还有个名字,叫“吞噬你的灵魂”。 三个女孩的文身并不一样,但都是在类似的位置、类似的花纹。解释之后我才明白暗中玄机——右手手腕是三个人的名字首字母,每个人的顺序不一样,把其他人放在前面;小腿肚子是各自喜欢的一幅图。 小凌有着她那个年纪的烦恼,“比较丧,比较作,但是真的会越想越难过。”小凌说,六年级下学期她就偷偷抽过烟,“我感觉活得没意思,每天去上学都好累,成绩也不好,也不想写作业。看着周围的人都有喜欢的男孩子,我没有。父母还要吵架。反正乱七八糟,各种各样不开心的事情。” 小凌说,自己其实很理解父母的批评,以及后来父亲的沉默,“我爸后来都不跟我说话了,就是还发微信”。但是,她离不开她的朋友们。她清楚自己的生活方式“不对”,家长说的是“对的”,“但是还是想去玩,因为如果我们不玩了的话,我们就没有朋友了,每个人就很孤独。因为已经没有回头路了。” 去新疆的那段经历,小凌第一次并没有跟我说。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,问了她,她显得挺意外,先问我,“我父母怎么说的呀?” 小凌说,没跟我说这段经历,一是因为她的记忆里没留下什么深刻的事情,二是因为,离开了原来的朋友,她满心不高兴,让她从原来的学校去新疆的陌生学校,这在她看来就是惩罚,她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表现。 那时候小凌的手机也被没收了,她趁着母亲不注意会用iPad,登录微信和原来的朋友聊天。她说,“我在新疆要死了”,朋友回复她,“你别急,我们拿着刀,冲去新疆,把你从张家解救出来。”她说自己看到这句话,眼泪一下就出来了。 在小凌看来,“朋友”是她最在乎的。有次小凌跟父亲带着得意说,她的朋友们可以为她去死。小凌的父亲说自己听到这话,“心就像是在滴血一样”,他跟女儿说,“你跟我讲什么江湖道义?她们可以为你去死,我不会吗?哪怕你受到一点点伤害,我都会为你拼命。” 这番真情的表白后,小凌的反应只是冲父亲摆摆手,说这些她知道。 5 小瑶是几个女孩子最小的一个,比小凌她们低一年级,念初二。不知是故作,还是本性,她在言谈中却显得最有主见。 小瑶的父母离异很久,她跟着父亲。“我觉得我爸对我挺好的,所以我有时候回家会带一杯奶茶或者买水果给他。因为他对我比较好。”这个“比较”是针对母亲的,“我妈有点凶”。 小瑶说自己不喜欢读书,她知道注定要在这方面让父亲失望,“我是想从别的方面回报他的。” 最开始,小瑶听说学校里小凌她们“会玩”的名声,就有意和小凌接触。巧的是,她们几个女孩住的小区离得十分近。小瑶找她们的频率越来越频繁,“心玩野掉了,你要再让我回去读书,我读不进。我也试过再坐到教室里,但是上课听不进去,我就想为什么要干坐着,为什么不在这个时间出去玩,或者睡觉呢。”形成惯性后,按部就班读书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。 小瑶也开始离家出走,不过她说,并不怪小凌她们,“相反,是我自己去找她们,说我不想回家。我问你们在哪、我来找你们。那天本来她们要回家的,因为我不回,她们相当于陪着我。”不过,那个夜晚小瑶不想回家的理由实在过于简单了,“因为没写作业,然后第二天就不想去上学。” 小瑶的父亲告诉我,那次小瑶离家出走长达两个星期,14天没回家。 我又问小瑶,真的是因为没写作业?她看着我,说,“主要当时谈了一个恋爱,比较认真,分手了,承受能力比较弱,一时间受不了那么大的打击。我也没有用时间去平复,就直接放飞自我,出去玩了。” 小瑶这个前男友的名字缩写至今还文在她的手臂上。 这件事父母不知道,“知道了也不会理解的,可能因为他们经历太多,感觉我这种难过没什么,但是当时对我来说,真的挺难过的。”小瑶觉得只有姐妹们能懂一些,不能懂的那部分,大家就一起玩乐,以此杀死悲伤。 本来是为了忘记失恋,但小瑶开始觉得在外面玩“很开心”。 离家出走的14天,一个学姐带着小瑶她们3人开了一个宾馆的双人床房,两个人睡一张床。每晚房费128,四个人平摊下来没有多少。她们问父母要,问朋友借,还有酒吧还给她们“发钱”—— 我从办案人员那里了解到,她们出去蹦迪也算是一份“兼职”。几个小姑娘一打扮,在人群里很亮眼。她们的任务就是站在迪厅的各个舞池里嗨,吸引顾客消费,每晚能获得100元左右的酬劳。 小瑶告诉我,她们的角色有个专属名词,“枪”,“就是我们上面也有人,管我们,分配任务。我们再问别人要不要台子,我们帮忙订,从中获利。” 一面是在外“风生水起”,一面是在学校“处处被针对”。 小瑶说,那时候她比较叛逆,喜欢跟老师冲,后来有同学跟她说,老师私下里警告过班里的同学,不准大家跟她玩。 小瑶似乎显得无所谓,“我是这么想的,很多人可能也不喜欢上学,眼睛看着黑板、听老师上课,心可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,但是他们没有真的旷课,因为他们不认识‘这边的人’,没人带他们进这个圈子。我相信,如果我的同学跟我去外面玩一个星期,他也一定不会再回来上学的。” 于是,逃学成了她“思考”后的结果,“我初二了,还有1年就毕业了。我以后肯定是要读职高的,混混就行了。”小瑶说,“这是我的选择。” 我问她,你现在义务教育都没完成,能为自己的选择买单吗?以后怨父母怎么办? “要真的到头来还怨他们,他们也太委屈了。” 但有一点,小瑶没和我说实话。我问她,父母很早离异了,父亲有没有再找继母?她摇头,说没有。 我后来去找小瑶父亲的时候,聊到了晚饭时间,有个女人开门进来,一见到我就抱怨,说小瑶被她妈妈惯坏了,“哪个小女孩不要批评、教育呢?”小瑶的继母跟我说。 6 去小萌家之前,我已经了解了,她的情况比较特殊——小萌是父母从别的省份抱养来的,她自己也知道。养母患有严重的抑郁症,几年前在卫生间内自杀身亡。没过几年,养父又受了工伤,手脚不灵便。 虽然三个女孩的家离得很近,但却风格迥异,这基本反映了三个家庭的完整度——小凌家里物品很多,但摆放得很整齐;小瑶家装修简约,大方得体;但小萌家只是比毛坯房略好一些,没什么家具,物品堆放得十分杂乱,散发着令人不适的味道。一抬头,卫生间门梁上还贴着辟邪的红纸。 等我真的走进小萌的房间,才禁不住吓了一跳:这个房间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,十几平米的大小,地上满是各种衣服和大大小小的快递,床头柜上还放着好几杯奶茶。这是夏天,而小萌她们已经被送去训诫一个月了,小萌的养父也一直没去收拾。他说他才不会去收拾,等女儿回来再说。 小萌后来跟我解释,说她的房间本来很干净整洁的,“后来一群人过来,说她们要睡,那只能给她们腾床。后来我叠好的衣服也被推到了地上,她们也能睡地上,睡我那团衣服上。”这群女孩总是玩儿得太晚,都困了,能去谁家就去谁家,反正沾着一个平面就能睡着。 小萌最初逃学也是来自“集体”的力量。“我当时一开始出去有点怕,后来她们几个人都去了,我想看起来应该问题不大。”在小团体中,她是比较被动的那个。但是她说,和小凌、小瑶她们相处久了,她觉得很舒服,“我身边的确有那种人,吸过大麻遛过冰,但是我们绝对不会碰,而且我们会互相督促。如果把我们几个分开,我们继续在这个圈子里混,反倒会结交那种对我们不是真心的人。” 小萌反反复复说,她们姐妹之间绝对不“塑料”。她也知道姐妹们的用心,比如不会谈她不愿意谈的事,也对她的诸多情绪很理解。姐妹们不嫌她家乱,反而因为她父亲的管束较少,最常睡在她家里。 “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们常常谈心,谈自己的家庭,谈比较心酸的事,那些恋爱史。”小萌说,“你无聊,我也无聊,但我们在一起就不无聊了。”这种谈心,从当时的一起睡,到现在被迫睡一起,是女孩们唯一的慰藉。 在专门学校里,她们三个互相打气,“有天晚上睡觉,我们三个人仰面躺着,然后突然都感叹,好想回家。小瑶还说,我已经连续两天梦到我爸了。那天我们都很丧,但是也没有办法,一到晚上灯一关,又一天过去了,时间过得特别快。 “有的时候,你一个人对着天花板看了又看,然后睡不着,眼泪自己就流出来了。就很绝望。 “这里是一个你不想要待的环境,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。” 7 对于这些女孩,到底什么样的“纠正方式”是对的呢? 小凌她们已经被“保护处分”制度约束了两次了,从事后来看,第一次效果显然不佳,并没让这几个女孩“改好”,而且之后的越轨行为还变本加厉。分级处分、提早干预,这一制度的初衷当然没错,那么,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? 专门学校虽然不是工读学校,但本市的人都知道,这是和普通学校不一样的地方。小凌她们第一次待了4个月,觉得自己很难再扯下“坏孩子”的标签了。小凌说,寒假刚回家的时候,她也想要“重新开始”,但是她发觉,“家里管得比之前更严,而且动不动就说,信不信我再把你关起来,送去专门学校。就很烦。” 小瑶说,第一次“保护处分”结束后,她回到原来的班级,不仅同学都躲着她,老师还会明令限制她和小凌、小萌在一起。这一下让她希望全无。 “再去学校就很没有意义了,很压抑。”小凌开始继续逃学。 第一次“保护处分”开展的时候,检察官也到专门学校去给孩子们上了课,另外也给三个家庭开展过亲职教育。三个父亲也都承认,他们在教育上出现了问题。小凌的父亲说,“我这三年一直在反省。我认为家庭教育要承担70%的责任,剩下是社会和学校。” 第一次从专门学校出来后,几个家长也史无前例地重视。大家坐在一起开会,达成共识,必须“各个击破”,管住自家孩子,甚至挑拨离间,坚决不能再让她们结伴出去。小凌的父亲说,“就坐我们家沙发上,所有人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”。 但是腿长在女孩自己身上,家长也没法24小时地关着,孩子们不惜发生冲突、打闹,也要和自己的姐妹们在一起。小凌的母亲后来又拨打过两次110,也没阻挡得了孩子。 2019年3月到欺凌事件发生的6月,是一段脱轨的时间。女孩们几乎没上过学,始终在一起。我问她们都玩什么,小凌说她们也不知道玩什么,“就是躺宾馆的床上,点外卖、玩手机、看电影;出去的话就蹦迪、喝酒、打游戏、打麻将。” 然后就是抱怨家长们的“误解”——“就是他们总觉得我们几个现在这个样,都是谁谁给带坏的。其实如果你不想学坏,人家怎么带,你都不会出去的。他们有没有想过,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呢?” 结果就是,这三个女孩之间的纽带史无前例的紧密。 后来,有一个专门纠正有偏差行为的罪错未成年人的司法社工跟我说,其实对于这些未成年人而言,每个人都在寻求一种满足感,一种获得感,那种你真正能够做成某事、真正得到认可的感觉。 三个女孩子在正常的环境里得不到这种感觉,而在她们的那个环境里能得到。最重要的是,那种感觉把她们三个人聚在一起,互相认可互相鼓励。这就是为什么她们三个人的纽带如此强烈,即便在所有父母、所有长辈老师,以及传统意义上象征权威的司法工作人员的“阻挠”下,她们仍要在一起,而且异常坚定。 尾声 2019年11月,我再次找到小凌三人,了解她们最新的情况。 她们在那所封闭的专门学校里待了整个暑假,出来的时候,小凌、小萌两人拿到了中考成绩单,没有意外,200多分而已。她们填报了同一所职高,开始中专学习。小瑶回到原来的班级,开始念初三。 我们约在了一家奶茶店见面,我等了她们一会儿。三个女孩一起出现的时候,我竟然有点害怕。她们这次化妆了,穿搭很精致,让人觉得有距离感。 刚坐下,小萌说去上厕所,小凌说得去商场先找个充电宝,就剩下我和小瑶两个人,气氛一度有点尴尬。 小瑶突然说了一句话,我没听清。她笑了笑,“你今天没化妆吧?”小姑娘接着“指点”我,要怎么化个淡妆显得不那么疲惫,包括随身带一个隐形眼镜盒,每隔四小时换一下,缓解干涩。 很快小凌和小萌也回来了,三个女孩开始喝着饮料,叽叽喳喳地分享她们的新生活。比如,上了职高,学校管理比初中松了很多,食堂也比之前好吃。她们开始觉得泡吧挺无聊的,频率从过去每天都去变成了一周一两次。她们觉得新生活不错,鼓动小瑶也考同一所职高,甚至,“我们可以挂科,等你一年,然后就又是同学了。” 我们聊了1个小时,最后我问起被她们欺凌的学妹的近况,几个女孩也没有尴尬,说她们没再管,“如果再在大街上碰到,应该还会打个招呼啥的,因为她也知道,她报警了,我们也倒霉了,彼此算扯平了吧,翻篇了。” 不过她们说,那件事后,她们再也不会动手打人了。“我觉得我们还是比过去成熟了很多,不是吗?” 就在前几天,小瑶还给我发了一条微信,应该是群发的——“晚上不喝酒,人生路白走,快来XX酒吧找我碰碰酒杯,重点是妹妹多……” 小瑶也初三毕业了。她最终没和小凌、小萌上同一个职高,但是她们的时间自由了,经常在一起。我忽然意识到,这三个女孩子将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,只是我也不确定,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。 (文章人物皆为化名)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,并享有独家版权。 编辑:燕青 |